【山狱/8059】让他降落

*小号腿文自存





1

八月末的暹粒像一眼沸腾的泉,炙热是湿润的。

 

他的背包很重,拥挤的塞满了空间的角角落落。厚实地帆布隔着一层轻薄的织物贴上背脊,咸腥的汗密密匝匝地渗进纤维的纹路。他的时间不多,而远方实然遥远,来不及片刻的驻足停留。

 

狱寺在街角的小餐馆落座。正午已过约莫一个小时,食客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在烈日下眯起眼奔赴下一个地图上的点。异域的声调在尾音打着卷儿上翘,侍者唇边的笑容有赤道雨林鲜润的气息。

 

他来不及抿着舌尖回味,软性饮料冲刷干涩的咽喉,气泡破碎的轻响像极了一场骤然的暴雨浇熄攒动的火星。

 

口腔炸开浓郁的香料的辛,薄汗贴着皮肤燃烧。这个狭小的国度的气味太过复杂,袅袅的香薰、呛人的调味、日光下雨林隐隐的焦、砂石历经千年的萧索。一切在他牙关开合的瞬间胡乱地绞在一起,再一股脑攀上敏感的神经末梢。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体验,充实感的饱胀无需缓冲。他分辨不清也无意于此,那种能淹没一切的充盈似乎能成之为行走的所有意义。而这刺激之一瞬便过,随之鱼贯而来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针尖般的怅然若失。

 

于是他仰头狠狠地吞进一口液体,迫不及待地又一次跃身进虚渺的骇浪。

 

“慢一点,别急。”

 

字正腔圆,袒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他抬头迎上明亮的双眸,与当地人相较稍浅的肤色,五官的轮廓是中纬度海洋平静无波的温吞。

 

那人扬着嘴角笑了一下,振动从胸腔爽朗地满溢而出。

 

“你也是来旅行的吧。”

 

 

 

2

狱寺知道像他这样的旅行者,他也曾无意撞见过几个。那是令他皱着眉困惑不已的存在,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在大片的无声中得到所谓的安逸,而他仅能被无可逃避的空白拖拽得呼吸困难。

 

他并不羡慕他们,也不排斥,他只是觉得疑惑。他自知自己是与之截然不同的行者,性格使然,他只是单纯的无法停下。

 

狱寺儿时的记忆被切割成众多零散的碎片,而之间摇摇欲坠的连接是长时间静默的飞行与叫耳膜发痛的引擎的轰鸣。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因为父母的工作原因辗转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或贫瘠或繁华,或温暖或冷冽,无一是归处。

 

他像是患上某种无足轻重的强迫症。有时走在陌生的陆地,日光货真价实地落在裸露的手臂,撩动细密的绒毛,狱寺在恍惚中仍能感同身受紧贴耳廓的引擎的嘶鸣。轮子在跑到上摩擦,尖叫着撕开划痕,巨大的金属体升上空中,脚下土地的触感开始动荡地摇晃起来。

 

他别无他法,眩晕带着锋利的冷气漫上来,他只能跑,迈着大步、汗流浃背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然后在短暂的安慰逝去前,马不停蹄地离开与出发。

 

他的行走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他的背包必须沉重,否则他或许将无可控制地飘向虚渺的、寂寥的太空,尽管喉底嘶哑见血,尖叫也是无声。

 

狱寺从胡乱的思绪里抽出身,安闲的旅人对着他笑面依旧。他埋下头匆匆地将盘中浓油赤酱的饭菜塞进口中。

 

从出生起他便是倦鸟,穿过风雨春夏希冀一个归处。

 

他抹了抹脸,背上行囊迈开步小跑着离开。

 

 

 

3

吴哥窟西北方的巴肯山,距离日落还有些时候。

 

木梯又斜又长,狱寺的背包挤压着凸起的肩胛骨,经过一天有些不堪重负。身侧有人陆陆续续地往下走,收敛着步子小心翼翼。他们嘴里嘟囔着念念叨叨,抱怨天公不作美,层叠的云层遮蔽了太阳,或许见不到传闻里灼目得叫人心生感动的落日景象。

 

狱寺仰着头看了眼陡峭的阶梯。巴肯山的落日是他今日行程的最后一站,他总是规规矩矩地恪守所谓的计划,影影绰绰的不安受不得片刻的冷落。他吸了口气,紧了紧背包的带子,一鼓作气地攀上了最高点的平台。

 

太阳还未完全降下,却也显出星点的颓势。云层半遮半掩地倚在周侧,被染成浅淡的橘红色的丝绸。破败的石头佛像环绕着不大的平台,在碧空下安详而静默,眯起的眼瞳神秘莫测。

 

平台上的人不可谓不多,绕着边缘密密麻麻地坐满。仍在坚持等待的人们曲起腿盘坐,握着相机面向西方的天空。狱寺卸了肩膀的力气把背包松松垮垮地拎在手上,环顾着寻找一个栖身的方寸。

 

“啊,是你啊!”

 

狱寺循着声音看过去,在湿热的他乡撞上熟悉的五官的端倪。

 

“你过来坐这吧!”他把身边的背包挪了挪,堪堪空出了落座的一小片地方。狱寺耸着肩用目光在四周又逡巡了一遍,最终靠着热情的旅人坐下。

 

“就快要日落了。”他说,伸出指节分明的右手,“我是山本武,请多多指教。”

 

狱寺握上来者过分亲热的手,撇了撇嘴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你这个位子挺不错的。”他说,从背包里掏出相机低下头细细调整期光圈与参数。

 

他们所在的位子称得上完美。从北回归线向南移动的太阳即将直射身处东南亚的小国,落日的余光破开云层恰恰落在正西方。视线所及无遮无当,在葱郁的山林的那一头广阔的湖面与淡红的圆日微妙地呼应。

 

“哈哈,那是当然,我可等了好久了。”山本挠了挠脑袋,向后撑着手毫无芥蒂地笑起来。

 

“我从早上就在这了吧。”

 

 

 

4

“你今天一天都在这?!”狱寺睁圆了眼咋舌。他经过一天已把临近的神庙古迹跑了个遍,而山本仅仅呆在这,被坚硬的石块环绕着,撑着手坐在平台的边缘,悠然自得地对着天空晃荡着修长的小腿。

 

“是啊,怎么了吗?”山本问,歪着头眨了眨眼,十足十的习以为常。

 

“这里有这么多该去的地方,你就在这呆了整整一天?!”

 

这便是他最无法理解的那一处——他生来为了奔跑,像是停下一刻就将在窒息的边缘濒死。而少有的那一部分人——像山本武一样的人,似乎天生便善于觅得归处。在每个他乡悠然自得地如处故地,这或许是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狱寺想他大概要食言了,他曾说他不会羡慕他们,更遑论嫉妒。而恰恰当下的此时此刻却压抑不住心尖一点别扭的酸涩。

 

于是他胡乱的低下头摆弄相机,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欲盖弥彰、口气不善地甩下一句。那头山本只歪了歪脑袋,眼睛眨动的频率略略快了些,很快又恢复随心所欲、无忧无虑的模样。他拖着嗓子开了口,话语的结尾勾连上招牌的笑容。

 

“嗯——这我也知道,可是这些地方也不能保证去了就一定会喜欢吧。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就呆在这好了。”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啊你这个白痴!”

 

“啊、啊?”

 

银发的青年大呼小叫地囔起来,挥动着胳膊颇有些情绪激动。山本有些摸不着头脑,仅有几面之缘的同乡人像是多看不惯似的对他发来连串的质问与指责。他听着狱寺嘟囔着长篇大论,从背包里掏出厚厚的笔记,每一页的文字与标记都密密麻麻。他倾听他诉说着异域所谓的“不容错过”——高棉的微笑、塔布隆寺的古树、洞里萨湖的渔民、崩密列的废墟,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词贴着他的耳廓,却没有一个真正刺入他的皮肉。

 

“日落了!”山本伸着手指向天幕的西侧,眉飞色舞地拱了拱狱寺的肩。

 

 

 

5

狱寺慌忙地按下快门,落日最耀眼的余晖只一瞬便再难寻觅。方正的取景框捕获了火一般烧起的地平线,逆着光流畅的石像的轮廓却在左下角突兀地闯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靠你捣什么乱!”狱寺有些气急败坏,再抬头,落日已几乎完全坠进湖底。在平台等待的游客喧哗着起身,狭窄的木梯挂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的队伍。

 

这是仅有一次的机会,过了或许很难再有机会碰见。狱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山本对谩骂油盐不进,爽朗的笑颜叫他像一拳头像是打进软乎乎的棉花团里。

 

“别担心嘛!”山本说,他拍了拍裤腿上的浮土起了身,从随手的背包里翻出一台不甚崭新的拍立得。

 

“你现在拿出来有什么用啊日落早就没有了——”

 

“就算拍不到日落,你不觉得就现在这样也很漂亮吗?”山本拽着狱寺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手臂搭上他的肩,半退半拉地将他的视线晃向天空的另一片方向。

 

落日在西边还残留着暖色的火焰,东边的天际却像毫不受影响似的蔚蓝依旧。头顶的穹顶在此刻被分割成两厢截然不同的异世界,在二者交界的细线生出忽明忽暗的星星来。模糊的日轮沉进大片静谧的湖底,夕阳的色彩已不甚明显,却将森林的倒影真真切切的印上飘浮不定的流云。

 

“真好看啊!”山本半眯着左眼按下拍立得的快门。狱寺只顾得上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在回过神的瞬间恍然大悟似的端起相机。暮色中的丛林在苍绿中缀了淡色的橘红,像眼瞳深处跳动的火焰。天际倒映在广袤的湖面,那一点杂糅的光影又浸染翘起的、浅色的发尾。

 

真好看啊。山本想,笑意抵着胸腔低低沉沉地荡了出来。

 

 

 

6

破天荒地的,狱寺没有依照计划在第二天清晨去小吴哥观看日出。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神,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到了约定的时间,包车的司机略显焦躁地询问为何迟迟未出现。狱寺只犹豫了片刻,在此刻起床让一切回归正轨和颓然地盯着天花板的污点试图找出答案间。他拿起手机,用身体不适晚点再出发的说辞搪塞了过去。

 

生平第一次,他像是全然失去了奔跑的力气,更为严重的是他甚至隐隐地乐于此。

 

微妙地慌乱与恐惧攥住了脉搏的节奏,狱寺强迫自己收敛起不知所谓的胡思乱想,草草地洗了把脸钻进冷气充足的车厢。

 

女王宫的石柱宏伟不失典雅,崩密列的废墟在萧索中仍沉淀着千年的生命,这一切曾叫他心神向往,比穿越沙漠的部族饥渴更甚。此刻却缓慢地褪了色,他甚至连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步子的交替像是太过枯燥的例行公事。周围的游客人来人往,惊叹与交谈在耳边像隔了层塑料薄膜,没有人曾为他停下。

 

而他此刻却像停下,为了谁或什么,仍尚不清晰。

 

依照计划,司机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向他介绍下一站目的地——洞里萨湖上驻水而居的渔民,用日落时分的光景就着晚餐再好不过。

 

狱寺闷声摇了摇头,“我想回市区,”他抱着背包,心跳加速的跳动像是预示着什么,“就去酒吧街入口的那家餐馆。”

 

 

 

7

狱寺在酒吧街入口的餐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苏打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店门口聚集的Tuk Tuk司机扬着毫无保留的笑容迎上来,他只能从浓重的口音中辨别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地名。狱寺摆了摆手拒绝,抿着唇直勾勾地盯着酒吧街大喇喇的招牌。

 

山本武没有出现,直到隔壁的酒吧已响起醉汉不成调的哼唱也不见踪影。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似乎就顺理成章。他作废了预定的一切行程,整日整日地坐在那日山本的位置,看着来往的游人匆匆,唯独闻不见来自温带海洋一声爽利的笑。

 

狱寺鲜少有这样大块的时间思考某一个具体的困惑,他总在奔跑,身体与心灵皆是疲于奔命。他开始仔仔细细地追究是什么让他停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始于巴肯山那一幕兵荒马乱的日落。于是狱寺抽空又去了一趟,他去得很早,晃着小腿在石台的边沿坐了一整个下午。

 

他终于发现并不是日落的霞光让他驻足,也并非街口的餐馆有什么非凡之处。他仍是感到迷惘,在日轮又一次将无边无际的雨林染成浅粉色后怅然若失。气味辛辣的餐食在味蕾任性的爆开,而他皱起眉暗自啐了声索然无味。

 

他在烈日中的阳伞下翻看相机中的光影,每一张都色彩斑斓。但他独独记住了那张——那张早被他删除了的“残次品”——方正的取景框捕获了火一般烧起的地平线,逆着光流畅的石像的轮廓却在左下角突兀地闯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狱寺从不认为自己会为某人停下,知道此刻也仍旧怀疑。但那只手修长而有力,圆润的指尖在逆光的晦暗不明中勾勒出优美的弧线。

 

它遥遥地指向地平线澄澈的湖面,空阔地等待渔船归港。

 

 

 

8

山本武是个聪明的人,尽管看着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慎在乎,却没人会否定他确确实实是个聪明地通彻的人。

 

聪明的人总是多少有些懒,他们的思绪走得比身体更快也更远。有时对着什么,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想明白了,便也没了真正去做的兴致。他的一生行至暂且称得上顺风顺水——至少他人是如此一致地认为,更难得的是山本像是永不会改变的大度与豁达。

 

但只要是人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楚,或许称不上多严重,但山本也不例外。在他又一次向朋友随口提起最近有些倦怠后,朋友劝他换个环境,比如出门旅游散心什么的。

 

山本想了想,实以为然。他很难解释这段时间的心理状态,莫名的疲倦,明明工作量并没有实质性的增加,却每天手脚酸软地提不起精神。那并不是中生理上的筋疲力尽,毋宁说是心理莫名其妙的开了小差。他开始有了漂浮般的不实感,有时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于是他收拾了行囊,搭上机场大屏上最近的一艘航班。

 

山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旅行,很奇怪,他在哪都觉得似曾相识。而这句话的反面大概是他在哪都无解地仍身处异乡。在餐馆靠近街道的座位,在巴肯山拥挤的顶峰,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直到那个银发碧眼的年轻人气急败坏地对他吼了一遭。

 

山本并不是未曾听过类似的说辞,恰恰相反,大多与他熟识的朋友曾向他抱怨过他这性子,往好了说是释然大度,另一头则是得过且过。他听得太多,常常一笑敷衍而过,却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振聋发聩。

 

狱寺的眼底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在空阔的湖面用灼热的风掀起迁徙的候鸟羽翅的搏动。

 

他想他是对的,如果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喜不喜欢。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他所珍视的一切究竟是源自纯粹的真实又或只是惰性的习以为常。

 

 

 

9

“你去哪了?!”狱寺愣愣地看着,出口的语气却不善。山本小口急促地喘着气在他对面坐下,Tuk Tuk的司机看向这个急匆匆跳下车,甚至连找零都顾不上的年轻人。他的柔软的刘海耷拉在额前,映衬着眸底却格外的亮。

 

“吴哥窟啊!”山本汗涔涔地说,笑容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他从包里掏出成叠的照片,日出日落,晴天或是落雨。在层叠的雨林中,高棉露出历经沧桑却仍旧澄澈的笑容。

 

“还有女王宫、塔布隆寺、崩密列、荔枝山、洞里萨湖、巴戎寺——所有你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他接着说,那些熟悉的名词攒动着跳进狱寺的耳廓,那里不乏他因为莫名其妙的冲动就搁置的目的地。而他此时却无暇顾及。

 

“你白痴啊!你不是说不会喜欢所以总是会待在一个地方吗?!”他急急地打断,暴跳如雷,隐隐渗进些委屈的意味。

 

“不是你告诉我去都没去过怎么会知道喜不喜欢的吗?”

 

他的照片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整张餐桌,最后他停了下来。多珍重似的,他从怀里抽出最后一张,右下角有一处难堪的折痕,力气大到让那一小块的颜色都狼狈地搅乱在一起。

 

狱寺记得,在日落时分的巴肯山,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而他们兵荒马乱地对着分割得不似真实的天际按下快门。侧脸传来的闪光灯一时晃了他的眼,他张牙舞爪地去抢,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却只看见山本眯着眼笑得快活,高高举起的手夹着薄薄的相纸,那里发尾微翘,迎着落日显出温暖的透明。

 

“我试过了隼人,”山本说,眼底亮晶晶地闪着光。他郑重其事地将照片展开,仔仔细细地压平,放在所有照片的最上。

 

东南亚的雨季就要过去,这个季度最后一场落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我最喜欢的,还是待在这里。”

 

 

 

10

就让他停留在你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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